天阴着个脸,似乎满腹心思或者很不高兴,老是飘着毛毛细雨。
山菊离开县城的那天,天还是这样,她的丈夫我的老战友—— 一个曾经在部队扛过十几年枪、官至连长、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后转业至某公司任一般干部的汉子,也是阴着个脸,额头上的皱纹俨如山的褶子,他简直是一只寒蝉,从出家门到车站压根儿没吱一声。
山菊又要远行了,这次又是去福州打工,她原是县自行车锁厂的工人,不知是汽车发展得太快,还是自行车发展得太慢,一家产品远销省外的锁厂没几年功夫就悄没声息地倒闭了。山菊下岗了,她那成天摆弄机器的手说什么也闲不住,坐在家里陀螺转,不过,她成天还是乐呵呵的,有天,我去她家小坐,她指着自己有些发福的身体对我说:“你们文人说这是髀肉复生还是丰乳肥臀来着,再这样下去,我就成了老太太啦!”说完一串哈哈。
山菊再过几年确实要当“太太”(婆婆)了,虽还不能言老,但也是四十大几望五十的人了,命好的早已是含饴弄孙、为人之祖了,可眼下却是一家三口成三足鼎立之势:儿子南下打工在深圳,自己又要东去福州,让个老公在家留守大本营,这还像个家吗?
“嫂子,你非得要走吗?”我帮她提着一只老式儿的小旅行袋——这就是她的全部行装,问她。“明年春节我们全家就胜利会师了,儿子有两年没回家过年了,明年他回家结婚让我那儿媳妇一进门我就再也不出门了,那时我也年届‘知天命’,就守着你那老战友和我们未来的宝贝小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吧。”山菊说着声调略低,又说:“福州那家工厂挺适合我,我也答应人家还干一年的,再说儿子明年结婚还差点钞票。”说完又笑。
山菊是属“乐天派”的,似乎不知什么叫忧愁,成天哈哈扑天、散放带流的,人有高兴时那便荤的素的都来得。是强把忧愁埋藏在心底秘不示人,还是不想被生活压倒被命运征服?这一直是我想侦察想研究想论证的一道课题:一个年近半百且又下了岗的女人,没在家唉声叹气、怨天尤人,还要离乡背井抛夫别子去打工去漂泊,难道不让人引起深思吗?她的情感世界,她的家庭观念,她的事业理念会是怎样的呢?
显然,要找这样的答案并不容易,至少远没有1+1=2那么简单。如果你想从表象去破译是枉然,她脸上就根本找不出什么破绽。记得她刚下岗那年有一段时期几乎天天晚上“泡”在舞厅里,我和我那口子只得“三陪”(陪唱歌、陪跳舞、陪喝茶)着,曲子节奏慢的还不过瘾,专拣那“华尔兹”、“伦巴”上,一曲终了,香汗淋漓,却又意犹未尽,乐声再起,又下舞池,只是苦了我那什么也不会的老战友,一下子好像调到了被服仓库,只有保管一大堆衣物的份儿。
人传达情感的方式可真是很多,也太微妙了,大到一大堆甜言蜜语,小到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可山菊全不用这些,临上汽车,她对我的老战友笑着说:“老家伙,本领导不在家你可得遵章守纪哟,出了问题我可饶不了你啊!”转身又对我说:“授予你监督权,如同流合污,同罪。”
女人毕竟是脆弱的,就在山菊一转身钻进汽车里的时候,我分明发现她那明亮的眸子里泪光一闪,她脸上再附丽的所有笑容都显得勉强,不真实。我终于看到山菊流泪了,她的眼泪向我诠释了一切,我从这晶莹的泪花中找到了答案。
汽车缓缓起动了,天忽然下起了大雨,我突然一激动,对她大喊:“山菊,送你一把伞。”我紧赶几步,把我手握的那把自动伞塞入她的手中。
山菊把手从车窗口伸出来,向我们挥舞着那把花尼龙布自动伞,远去了……然而,我蓦然一惊——
这伞竟是我退伍那年,刚好来部队探亲的山菊送我的那把。
人生有几多离别,几多离别中又会有几多离奇?但愿这把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伞也能为漂泊异乡的山菊遮风挡雨……
(原载《岳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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