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我的家坐落在沱江边的一个码头上，一条几十米长的直肠子街，裁缝铺、铁匠铺、打米厂、轧花厂、榨油坊、茶馆、商店、学校、药铺，挤挤挨挨，很是热闹。码头南头，紧挨着学校的是药铺。铺面不大，就两间土砖瓦房，药房竖一排药柜，有许多屉子，柜上放许多罈子罐子，上面都贴着标签，写着：大黄、柴胡、泽泻、白芍之类药名。铺子桌面上放着镇纸、戥子、铜舂、铁碾，那都是抓药时常用的工具，该碾的就动铁碾，当舂的就用铜舂。

  药铺里有个老中医，姓万，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习惯称他万中医。他比我父亲小，我称他万叔。万叔平日一般不出诊，只在药铺坐店抓药，他这人挺逗，说话总爱“聋子听对话”；眼好使，到老都不戴眼镜，但说话总是眯缝着两眼；耳有点背，因此与他对话时总让你说上两三遍，他是故意同你打哈哈。有人凑到他耳边问他：“万爹，您贵庚？”他漫不经心，诡谲地一笑，然后说：“买针？我这里是药铺，不卖针。”他就这样装聋卖傻，博人一乐。

  我见过万叔做膏药，他将一张大白纸裁成一小片四方四正的膏药纸，右手捏一只竹筷在药锅里一搅，挑起一坨黑色的药膏，左手拿张小纸片，右手筷头抵住纸片中心点，然后左手顺时针或反时针方向一旋，纸上就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黑太阳”——我们乡下称这种廉价的黑膏药为“太阳膏药”，我想多半名由此出。然后他两手将纸片一合，不偏不倚，正好捏成一个标准的三角形。

  1969年，我从公社“赤脚医生”培训班回来拜万叔为师，他这人心忒好，挺喜欢我。他教我土炒白术蜜炙黄芪，碾药末制药丸，没多久，我能双脚踩在药碾上蹬得飞快。

  第二年，他向大队在药铺附近要了一块地，自己动手种药，记得有生地、薄荷、生姜、刘寄奴等一类中草药，他几乎每天早晚都守在那药园里。后来，他又带我进山去挖中草药，记得他还邀请了村里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郎中庚爹，三人背着行李，在桃花山农家睡地铺，一去十天半月，挖回了许多沙参、黄精、葛根，还有何首乌。那时，他虽然是行医多年的老中医，我属赤脚医生，但我们都在大队拿工分，无论自己种药还是进山挖药，对我们自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处，但万叔却十分认真。他种药挖药比自家挖地种菜还认真。

  万叔很偏执，他笃信中医，不信西医，甚至有点排斥西医。有人感冒头疼，本来用几片阿斯匹林就可解决问题，可他只信他的“人参败毒散”。他一边开处方，一边哼着他的“汤头歌诀”：“人参败毒茯苓草，枳桔柴芩羌独芎，薄荷少许姜三片，四时感冒有奇功。”他一面抓药，一面对我说，中药是国药，比起西药来毒副作用要少，就说治感冒吧，这“人参败毒散”的发散解表的作用可好呢，可西医却还要用什么“盘尼西林”，这“盘尼西林”是么子好东西，简直是杀人的飞镖！

  我晓得万叔是被青霉素（盘尼西林）吓破了胆。早年，他的亲人患了麻疹，一生只信中医的他只知一味地开中药“发散”，患者持续高烧不退，后来并发了支气管肺炎，及至发现，患者已然病危，在这紧急关头，万般无奈的他这才拿起注射器，可一针“盘尼西林”打下去，患者突然休克，不是抢救及时，险些要了亲人的性命。究其原因，原来是他没有做“皮试”——他压根儿就不会做“皮试”，更不会处理这种被称为“晕针”的过敏反应。

  花样媳妇熬成婆。岁月在药铺流逝，万中医渐渐老了，头发花白时，连眉毛胡子也白了。他有时就在药铺里自顾自地哼唱：“人老力气衰，屙尿打湿鞋。”岁月不饶人。我当然能从这种近乎自嘲的调侃中体味到一种淡淡的伤感，然我还是更多地看到了一位老中医的坚守与达观。岁月更替，世事沧桑，我感到有一种国粹在世界傲立，有一种精神在岁月中洇润，很顽强。

  有年，我回乡下老家看望了一次万叔。这时他已年近古稀，满头白发，满脸寿斑，他仍然独自在药铺里号脉处方抓药。万叔经营了几十年的药铺，虽然曾更名为诊所，现已名合作医疗卫生室，但仍见旧时模样，药柜药屉新增了不少，中药材与中成药比往年也要多。我仔细一看，诊所里有了听诊器、血压测量器，甚至还有输液架。我心里暗喜，我想人是会变的。时代在前进，不与时俱进不行。只是万叔耳更背了，却依然大声与人对话，逗乐。临走，我同他开了一个玩笑。我附耳对他大声说：“万叔，今年您贵庚？”他依然诡谲一笑，回道：“买针？我这里是药铺，不卖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