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喜欢引经据典,以此证明所言不虚。比如一说到元宵点灯,或者提及廉政,难免搬出“蔡君谟罢灯”或“陈烈闹灯”的掌故来。说是福州的糊涂官蔡君谟为了粉饰太平,要求家家点灯,惹得当地文人陈烈先生拍案而起,结果老蔡灰溜溜收场。读来真是畅快。巧的是,手头一本《晁氏客语》,恰好写有这事:
蔡君谟守福州,上元日,令民间一家门前点灯七盏。陈烈作大灯长丈余,大书云:
富家一盏灯,
太仓一粒粟;
贫家一盏灯,
父子相对哭。
风流太守知不知,
犹恨笙歌无妙曲。
君谟见之,还舆罢灯。
读来果然畅快:平民以诗劝谏,高官从善如流。但是,尊重舆论,这有什么可讥讽的呢?要知道,蔡君谟就是北宋名臣———出自仙游县枫亭驿的蔡襄。他在泉州任上,植树兴渠,建成洛阳桥;在福州任上,劝学兴善,改变陋习,深得民心。———怎么会是糊涂官呢?
《尧山堂外纪》写道:嘉祐间,禁中张灯,正月十四,帝御楼,遣中使传宣从官曰:“朕非好游观,与民同乐耳。”———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元宵点灯,在北宋习以为常了,《水浒传》就有梁山好汉进京看灯之说。但是,陈烈一题诗,蔡襄就罢灯了。这样的主官,不是很难得吗?
当然,陈烈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字季慈,家住福州郎官巷内,与郡士陈襄、周希孟、郑穆并称“海滨四先生”,蔡襄“备礼招延,诲诸生以经学”。更何况,陈烈“少与蔡襄同砚席”,有同学之谊,交往原本就很随便。据《尧山堂外纪》记载:蔡襄在福州当官,陈烈来看他,听说“政颇严刻”,把船停靠码头,在亭子题诗一首就走了,写的是:
溪山龙虎蟠,
溪水鼓角喧。
中宵乡梦破,
六月夜衾寒。
风雨生残木,
蛟螭喜怒澜。
殷勤祝舟子,
移棹过前滩。
意思是说,这地方不是人呆的,船啊,过了前滩再停靠吧。当地小官把诗抄给蔡襄看,蔡襄说:“陈君教我矣。”就叫人去追陈烈,但已追不上了。不过,从此,政策放宽松了。
对于陈烈的鲠直,蔡襄是宽容的。有一次,陈烈和李觏一起去赴蔡襄的饭局。正是春暖花开时节,诗人聚会,在后花园卖酒的官*,有的到酒桌前打招呼,蔡襄就“留以佐酒”,陈烈暗暗不高兴了。喝酒时,官*一唱歌,陈烈就把酒杯“掷于案上,作皇惧之状,逾墙攀木而遁”———当场摔掉酒杯,爬树翻墙跑了。李觏和众人大笑之余,当场赋诗一首:
七闽山水掌中窥,
乘兴登临对落晖。
谁在画楼酤酒处,
几多鸣橹送潮归。
晴来海色依稀见,
醉后乡心积渐微。
山鸟不知红粉乐,
一声檀板便惊飞。
意思是说,假正经。陈烈后来听说了,就写了一封信给蔡襄:“李觏本无士行,辄簉宾筵,诋释氏为邪教,指孟轲为非圣。按吾圣经云:非圣人者无法,合依名教,肆诛市朝。”在他看来,与*女喝花酒,还嘲笑正人君子,简直大逆不道!蔡襄看了信,笑着对送信的人说:“传语先生,今后不使弟子也。”(《道山清话》)
但是,陈烈是认真的。这位老先生像个老古董,凡事讲个老规矩。张师正说他:“博学,不循时态,动遵古礼。”有一次,简直让蔡襄哭笑不得。当时,听说蔡襄在莆田守丧,陈烈就前去吊唁。快到蔡家了,他对随从的学生们说:“《诗》不云乎:‘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今将与二三子行此礼。”于是,一班人披着乌巾,行二十余里,到了门口,“以手据地膝行,号恸而入孝堂”,哭丧的妇女们一看,吓得都跑了。蔡襄“匿笑受吊”。(《倦游杂录》)。
这样的一个老学究,面对这样的一个父母官,题一首诗算什么呢?我们实在没必要“见官就反”,忽略了古代官员也有谦和、开明的一面。倒是现在的某些自以为是官的土霸王,老虎屁股摸不得,百姓不要说题诗劝谏的雅事了,就算发短信议个是非,也有被治罪的!更有无端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万民议论也只当耳边风……所以,像蔡襄这样善于听取民意,与百姓结成忘形之交,说是糊涂,也罢。(作者:詹昌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