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溪河逶迤而来。南溪河,又叫南坑河,发源于中稍黄竹村的川垇岽和石人庵,沿途入四条溪流后与北溪河(又称北坑河)在黄竹会合,然后一路向东。小河两岸,竹树葱茏,一垄一垄的田地向山麓延展,村庄如同宝石镶嵌在这片土地上。
墨溪是南溪河的支流,发源于墨溪山。墨溪山,别名茶头排,这是一条长近十里的山谷,满山遍野的油茶林。山上有墨溪庵,故名墨溪山。墨溪如一条流动的玉带从山上飘然而下融入南溪河,而后拐了一个大弯。自然形成的这个河湾开阔平坦,土地肥沃,河湾处便是蔡屋。
川垇南边,是今崇义长龙,明正德(1517)十二年之前为隆平里,属南康。这是上犹前往南安府(大余)的古驿道。据《蔡氏族谱》记载“子疑公乃襄公之后,世居福建建宁府建阳县,其子秀甫公于宋绍定(1228)年间知南安(福建南安,笔者注)太守府军事。又避丁宋季之乱,由福建徙来南安府康邑(今南康)东门高墈上,爱其地,遂家焉。十世祖宗茂公于明天顺(1457)年间,自康邑移居崇邑(今崇义,明天顺年,崇义未设县,谱序为后来所写)村头隆平里。十四世祖崇华公又于明天顺(1621)年间自崇邑迁居上犹上稍石溪甲墨溪山口立基。”此开基至今近四百年。
1621年的春天,崇义隆平里(今长龙乡)小摆蔡屋村头那棵百余年银杏刚刚吐出嫩芽,这株银杏是宗茂公于明天顺年间,自南康移居这里时带过来的种子,银杏树在两丈左右分为三根粗枝,夏绿秋黄。一只大母鸡领着十几只刚孵出不久的小鸡在树下觅食,母鸡时而喙翻树叶,时而“咯咯咯”地呼喊,小鸡围在母鸡身边,小小的眼睛紧紧盯着母鸡翻过的地面。坪弦那口弯月池塘里水已满,上面的绿萍,在暖阳下如点点星光,十几只小鸭子着一身黄衣在水里嬉戏。池塘边那块菜地刚刚翻起,散发出春泥的芳香。就在这个春天,蔡屋的后生崇华携家眷挑着锅碗瓢盆离开隆平里,迁居墨溪山口。
【2】
古时,上犹县城片区前往南安府(今大余县)的驿道,是经上稍(今黄竹)朱屋排、小河店、南康庄,往南越川垇进入崇义长龙,而后进入大余左拔镇。如去崇义,则在南康庄上行两里往西经开子排、竹背坑、石人庵进入长龙小摆、大摆、拔萃到达崇义横水镇。明正德三年(1508)南赣巡抚王阳明会三省官兵分五路大军浩浩荡荡进剿横水、桶岗谢志珊、蓝天凤暴乱时,其中就一路经过中稍。“由赣州府知府邢珣、兴国典史区澄统领,自上犹石人坑入,从上稍、石溪入磨刀坑,过白逢龙”(罗伟谟《王阳明在上犹》)。这支队伍称中路军,他们到达中稍圆鱼隘前进行了短暂休整,后经罗山口、桥头、三卡水、越茶亭垇进入磨刀坑。罗伟谟先生所述“自上犹石人坑入”“石人坑”指何处?查《上犹地名志》和其他文献,中稍有“石人庵”地名,从行进路线来看从长龙经过石人庵,然后到石溪坑?我以为“石人坑”应是指“石溪坑”(旧亦称石矶坑)。石人庵明代时还是洪荒之地,清代王氏披荆斩棘,立基于此,并修通与崇义长龙小摆的山路,从此成为上犹进入崇义的另一条古道,但与川垇古道相比,冷落得多。
据《朱氏族谱》记载,最早立基于上稍的先民是南坑朱屋排人。“元至正年间朱文兴从广东兴宁迁此。”(《上犹地名志》)。朱姓人筚路蓝缕,开荒种地,并修通经川垇与长龙(古称隆平里)的山路。川垇,又称川垇岽,山高林密。据史书记载,清代之前,虎时常出没这一带山林,伤过客多人。清代,随着外来人口涌入上稍,虎患才慢慢减少。
墨溪口蔡屋,上稍继朱屋排后的第二个屋场,这是目前可查证的。蔡氏先祖崇华公未在此立基之前,下稍人刘珊在墨溪山建有一庵,取名墨溪庵。康熙版《上犹县志》记“在县西南三十五里明嘉靖邑人刘珊建万历中改为清隐庵”。为何称此山坑为墨溪?在我走访的现在当地老人中得到诸多说法,其中有传:庵中祭祀的刘姓先祖,为名士,长书画,有一次刘姓人前往庵中祭祀,进溪口,看见溪水墨黑,上山,快到庵前,溪水却清澈,进庵,只见神台垂挂有条幅,上书“妙墨如溪”,墨溪庵由此得名,后人称这一带山岭为墨溪山,这条小溪自然就叫墨溪。虽后改为“清隐庵”,但以“墨溪”为名的山和水却一直沿用。墨溪,墨溪山,关于此地名的故事传说还有许多……
【3】
“十四世祖崇华公又于明天顺(1621)年间自崇邑迁居上犹上稍石溪甲墨溪山口立基。”(《蔡氏族谱》)。“石溪甲”是地名,也是古时基层建制单位,明代属龙下里。“石溪甲”是否指包括现在黄竹和圆鱼的两个村?至于为何以“石溪”命名,我猜想应是上稍一带河溪多石,石溪坑地名一直保留至今是有此因素的。“甲”是古时基层建制。乡官的起源甚早,据记载,周代已设有比长、闾胥、族师等职。明代为里甲制,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里为十甲,各设里长(城关地区称坊、厢长)、甲首。据对乡情民俗文化颇有研究的罗伟谟先生介绍,明代元鱼黄竹还专门设上稍隘,石溪铺(类似邮局)。清代设麻阳隘(管辖中稍圩以西地方),民国设圆鱼(今元鱼)乡。
回到墨溪口,现今八十多岁的蔡仰云先生说,溪口两边原来很多树,松树居多,箩大鼓大的树举目皆是,山麓也有很多大树,南溪,墨溪的水流很大,每到发春水时,溪水漫过河弦,冲进田里,这是小时候的情景。村口河边是跑马场,也是“教场”,这是蔡屋先辈传授武艺的地方。
在这里,我要着重介绍一位蔡氏先辈的法师——蔡应舜。他的法名叫洞明,天师钦命道会司,生于顺治庚午年,去世时八十四岁。道会司,清代县级道教机构。洞天法师为上犹的道教主管官吏,后任南安府四县武术总教官。有关他的故事一直流传于民间。这里略举二三事,以飨读者。
南安府,一年一度的冬季比武就要登场。洞天法师背上行囊,带上弟子前往南安府,经川垇岽,在小摆的山坑里,碰见一伙打家劫舍的抢贼,抢贼肩挑手提抢来的物品往山上逃窜,洞明法师厉声叱喊:“大胆抢贼,把东西放下!”抢贼一看只有两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为头的还嬉皮笑脸:“哪来的龟孙子,敢在这里撒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洞明法师的弟子说:“师傅,我们还要赶路,就……”师傅说:“道为正道,替天行道!放下东西,饶你一条生路!不然,让你们几个爬着回去!”几个抢贼哈哈大笑,朝洞明师徒走来。洞明法师想,不解决他们几个,是走不成了。贼头一个猛禽爪向法师袭来,洞明轻忽一闪,,这边法师一个“旋风腿”猛扫,贼头连翻两个滚,落在路下沟里,再也爬不起来。其他几个看见头领已失,纷纷告饶。法师说:“你们在那儿抢来的,送回那儿去,不然……”抢贼哭丧着脸提着物品往山下走去。
蔡屋人告诉我,应舜公是张天师的拜把兄弟,张天师送给他一块出师贺匾和一个楠木雕刻的菩萨,匾有一米多长,五十公分宽,也是楠木的。当我询问这两样东西的所在时,蔡屋人叹息地说:“都在那个非常年代里被砸了。”我说,匾上写着什么?他们也摇了摇头。张天师,张道陵,创立正一道并由其子孙世袭相传,以老子为教主,为最高信仰。由于张道陵开始炼丹修道于龙虎山,于是龙虎山可称为中国道教第一山。张道陵是正一道创始人,他是祖天师,又称第一代天师。蔡屋人说应舜公匾和菩萨法器是张道陵天师本人所授,且说与其结拜兄弟,这是讹传,因为张道陵是东汉时期人。但张天师一代一代世传的张姓弟子,亦称张天师(一般加注“几代”),由与蔡应舜同时代的张天师授匾和法器,甚至结拜为兄弟,又是可信的。可惜的是,这两样物证不在了!
一些历史传说,包括家族故事,以讹传讹的现象不是没有,就在我拟写此文时,有乡亲告诉我,蔡屋人曾经为王阳明在上犹平乱带路和提供给养,这个传说就完全错误,因为墨溪山口蔡姓是明天启年间迁来,而王阳明平乱是正德年间,后者比前者足足早113年。在叙述这些有历史依据的故事时,我们要尊重历史,不然,就会贻笑大方。
【4】
在川垇岽镇打抢贼的洞明法师和弟子风尘仆仆到达南安,此时比武前的弘法仪式已结束,中午饭就要开了。
同行都为天师弟子,大家开着玩笑说:“洞明兄,仪式完了,符咒(道士做法时写的符)已焚。”洞明说:“我不相信你们已经焚烧了。”只见他轻轻吹一口气,手拿扇子往衣袖里轻扇三下,嘴里念叨几句,然后说:“师兄师弟,看看你们袖子里有什么。”同行掀开宽大的袖子,只见里面是一张自己刚刚焚烧掉的符咒。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
走堂一句“开饭喽”大家各就席位,可洞明师徒两人站在天井边,左顾右盼也没有自己位置。边上一位同行说:“以为你缺席,没有安排你了。”洞明法师只好问管事的,管事说:“确实这样,你看大厅已摆满坐满。”洞明法师说:“还有桌凳否,碗筷否?”管事回道:“有是有,就是无处安放。”洞明法师说:“只管拿来。”上来桌凳碗筷,只见洞明口中念叨几句,手指轻轻一点,桌子平整的悬在天井空中,然后又是轻轻一点,两张凳子又悬在桌子边上,再一点,碗筷也上去了。师徒两人就悬空坐在上面,走堂端着菜看着他俩,洞明法师挥挥手,一碗一碗的菜排着队上到桌来。也就是那次后,洞明法师被委任为南安府四县的总教官。
关于他的传说故事,我在中稍老一辈口中还听过许多。
一年春节过后,县府官员巡视中稍,县官早闻洞明法师其名,来到墨溪口蔡屋,只见一伙年轻人正在跟随洞明法师习武。族长邀请县官进堂,屋场上的人泡茶的泡茶,端果子的端果子,厅堂里热闹起来。县官把一杯茶放在厅堂门口那辆又大又厚的石磨上,指着说:“听说法师功夫了得,你能把这杯茶连同石磨端起来递给我吗?”法师心里想,原来县官是来考我功夫的。洞明法师双手搓了三下,然后伸出右手紧握磨上那根串磨勾的木棒,磨上墩就被慢慢托起,然后递向县官,县官却后退,洞明法师端着磨盘跟着,一直退到坪弦上,县官才端起那杯茶。
元鱼村一位钟姓老人还告诉我他听说的一件事,现今石溪坑敬老院位置,古时候有座寺院,叫鸿恩寺,三进三栋,香火最旺时有一百多僧侣住寺。寺院下面就是通往崇义的古道。这些僧侣开始很守院规,但后来与山匪勾结一起,时常干些鸡鸣狗盗之事,甚至侮辱过路客。但这些僧侣对蔡屋人却很畏惧。有一次,中稍圩日,几个僧侣上圩采买物品,在隘前欺负一路人,恰巧蔡屋人逢圩经过此,被欺负的那人看见蔡屋人来了,赶紧喊:“我的老表来了!”僧侣听见叫喊,跑得比兔子还快。正因为这寺院的名声不好,后来被官兵清剿,一把火烧了寺院。茶亭垇背的磨刀坑这个地名的来由就与清剿这座寺院有关。
【5】
应舜公的嗣孙蔡仰云先生说起这位先辈,心中除了敬仰自豪外,也有许多的感慨。他说:“过去,一文一武,只有在这两个方面出头,才有地方上的话语权。而从时代的变迁发展来看,最终还是靠文才能让一个家族兴盛长久。”
我非常赞同今天蔡屋这位老先生的话。过去,读书求功名,兴业盛家,光宗耀祖;而习武艺,同样可以考取功名,被官府和社会所认可。至于文武双全,那就是人上人了。作为百姓,他们只能跟着国家和社会的步伐前进。社会文明在不断地优化进程中,无论是统治者还是黎民百姓,都认识到武力可以使人屈服,但无法使人心服。孟子云:“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意为得民心者得天下。魏徵提出:"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意思是民心就相当于是水,而你要想得天下,就要让你的“船”浮起来,也就要靠水,也就是民心。在上犹平乱的王阳明在完成清剿后也发出感叹:“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当然阳明先生所说的心贼指的是内心的思想,也可以理解为私欲。如果放大到政治层面来看,这个内心,就不只是个人私欲,亦可包括整个民心所向。
墨溪口的蔡屋人,在这方河湾的土地上,看草木荣枯,听溪水涨落,随时代脚步融入到社会潮流的变革之中。记得前些年,一位蔡姓子弟中考获得高分,后来考取武汉大学,在其前后亦有几位考取大学,还有考取海军和空军院校的。而在不同行业发展并且事业有成的墨溪口蔡姓人也有不少。上犹蔡氏名医蔡运超先生(上犹蔡氏宗亲会会长,营前蔡家城后裔)说“我们能有今天的发展,要感恩先辈,感恩家乡,感恩时代。”蔡医师朴素的话语中告诉我们,做人,首先要懂得感恩。
【6】
那天,蔡仰云先生告诉我:“当年你父亲从县城被下派到营前供销社工作,我下乡到营前就同你父亲睡,晚上睡不着就说话,说到受打击,你父亲常常流泪。”他说“你父亲床底下放着白酒,我去了就一人一杯,借酒消愁。”他还说:“你母亲很坚强,这是你父亲说的。”蔡先生比我父亲小十大几岁,那个特殊年代里,能够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十分罕见。我第一次听说父亲会喝酒,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喝酒。我试着让蔡先生多说说那段岁月,但他欲言又止,笑笑,然后说:“还是不说吧。”我知道,因受上辈牵连,这位老先生命运也多艰难。
从蔡屋出来,迎着寒风,走在墨溪山口河湾新修的步行道上,这是圆鱼村重点建设的村庄。蔡屋人告诉我,政府选择这个点,也是考虑蔡屋人比较齐心,即使有人开始想不通,后来也想通了。他说:“钟老师,你看,河道疏通了,生态河堤河陂建好了,绿化也做好了,居住在这里,格外舒心。”
是啊,透视一个村庄,一个屋场,其人心如何,无需深入其内核,在门前,甚至村口便能感觉一二。如果远望房屋凌乱,七歪八翘;近观村口路桥破崩,河道垃圾漂浮,门前污水横流,这样屋场,你会作何感想?哪怕你个人房屋雕梁画栋,里面真皮沙发,高档电器,又有何意义?
站在蔡屋祠堂门口,正对远处高山——尖峰岭(亦称笔峰),这是一座有故事的山,也是中稍乡亲心目中的神山。离开墨溪山口,我再一次眺望蔡屋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像一朵蘑菇一样的大树,蔡屋人告诉我,那是米圆子树,春天开花秋天果熟,树下还会长红菌子。红菌子(蘑菇的一种),我知道,那是山珍,新鲜的,干的,煲汤清炒都好吃。
我想去捡几朵红菌子,墨溪山口的蔡屋老表,什么时候有,请别忘记告诉我哟。
2019-1-21于草于犹城
在拟写本篇之前,蔡长英女士联络安排采访事宜,得到蔡屋多位前辈的指导,在此一并感谢!
由于本人才疏学浅,掌握资料有限,文中难免有误,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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