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蔡县城西南,有一段残破倾颓的城垣,歪歪斜斜地挂在连绵起伏的夯土高坡之上,这便是蔡国故城遗址。远远望去,在暮色苍茫的旷野间,经秋的草木疏疏落落,凹凸的箭垛影影绰绰,留给人们的只有那沉埋于天地间的隔世沧桑。
这个起始于西周的姬姓中原诸侯国,由于毗邻精明强悍的楚国,日子过得一直比较艰难。据史料记载,从公元前六八四年对蔡国用兵开始,到公元前四四七年将蔡国彻底毁灭为止,楚国讨伐蔡国的纪录达四次之多。在蔡国挨打的纪录中,有的勉强还有理由可说,有的则纯属倒霉了。
蔡国派师强、王坚出使楚国,楚王听了使者的名字后说,天底下顺耳好听的名字多得是,为何偏偏叫师强、王坚呢?于是立即召见他们。当面一看,这两个名字怪怪的使者,长相不怎么样,声音又很难听,行为举止也让人生厌,楚王恼火地说,蔡国如果连个像样的人才都没有,那它该当攻伐了;如果有人才而不知道派遣,那它也该攻伐了;如果是故意派这两个人来气我,那就更应该攻伐了。于是,楚王便举兵攻打蔡国。
在逞强好斗的霸主那里,若要下决心攻打一个国家,总是可以找到理由的,不管那理由成立不成立、仗义不仗义。可是,仅仅因为使者的名字不中听而发动一场战争,恐怕史上少有。师强、王坚这样的名字,于今来看好像并无怪异之处,但在那时楚人的眼中可能有些憋扭。其实,蔡国所以挨打,与使者的名字又有什么相干呢?表面上看,似乎是蔡国让楚王看不顺眼,其深层原因,除印证了“春秋无义战”、“弱国无外交”的历史观外,恐怕与两国在地理环境、经济基础、文化基因、民族性格、发展模式、社会形态上的差异有关。
楚国是春秋初期崛起于长江汉水一带的新兴力量。遍布湖泽的荆楚大地,域广人稀,物产丰饶。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经济基础,拜日尊凤的文化基因和民族性格,使楚国在发展模式和社会形态上,与中原有明显不同。这从《楚辞》与《诗经》的对比中,也可以分辨出来。《诗经》源自黄河流域,代表北方文化,充满现实主义精神,《楚辞》源自长江流域,代表南方文化,洋溢浪漫主义气息;《诗经》情系家国,温柔敦厚,拘泥于道德礼教,《楚辞》魂牵神灵,浓烈幽深,迷漫巫风妖气;《诗经》内敛含蓄,平实质朴,少不了怀旧世的短叹,《楚辞》奔放张扬,奇兀诡谲,多半是创新天的长吟。正由于这样的异于中原的文化渊源,加之赋税充裕,邦基稳固,楚国不需要臣服于谁,不必受周天子礼法的约束,行动起来就没有包袱,没有忌惮。即使后来面对强势的秦国,荆楚大地仍然回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豪言壮语。
楚国发祥之初,就被自诩正统的中原国家视作“非我族类”的化外之群、蛮夷之地,且联合起来屡加挞伐。这种民族偏见和歧视,严重挫伤了楚人的自尊心,更加激发了他们桀骜不驯、蛮劲十足的抗争性格。每当军事扩张受到礼法的质疑时,楚国的国君往往会以“吾蛮夷也”应对。细细品咂,这样的措辞折射出来的恰恰是自尊心备受伤害后的无奈。由于不被承认,楚国只好自封为王。楚国正式受封于周成王时期,爵位在五等诸侯中位列第四,所以《春秋》中一概称其为楚子。当时的楚君对此极为不快,在请求加封未果的情况下,开始大肆兼并周边部落,公然与周室分庭抗礼。
用唯物史观看问题,楚国屡屡进犯中原诸国,特别是它与晋国、吴国长年征战的潜在动因,应该不仅仅是争夺霸主地位,而是关系到社会发展模式的选择与推行。说白了,就是让世人见证并承认荆楚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并不逊于中原。否则,便无法解释它为什么对中原诸侯总是看不惯、不服气。与中原各国讲求“师出有名”、“取之有道”的话语传统不同,楚国重实轻名,向以刀枪剑戟的强势语言与中原各国对话。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军事实力排行榜上,楚国落后于前两名的时候不多,而且也是灭人国家最多的一个。这种开放扩张的性格,对封闭保守的中原各国构成了严重的挑战。在和平指数几乎为零的年代里,蔡国不过是楚王卧榻之侧的一碟小菜,随便找个理由便可征讨。所以,刘向在蔡人使楚的这段记述后不无惋叹地说:“故发二使见三谋伐者,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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