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1994年北京某次笔会上邹静之的一句话:成不了著名作家、诗人,成为一个合格的读者也不错。
联系莫言对于这个时代文学无力的感叹,大致可以画出黑孩最初成为作家时的社会文化背景,文学似乎曾经是某种话语中心。早在80年代,黑孩的写作就已得到冰心、汪曾祺两位作家的肯定,她是两位老人家里的常客。但对于写作者来说,路是靠自己走出的。如果在原有的背景下生长下去,会成为怎样一个黑孩呢?
这是个很难给出答案的问题,因为假设并不存在;又是一个很容易给出答案的问题,因为和她前后一个时段成长起来的国内小说家,尤其是女性小说家,目前什么样子,可以给人一个很现实的提示。
我读黑孩,第一个感受就是她文字中显示的独立品格。她的写作本真,纯净,呈现着世界的真实面目,其实首先是个体的真实感受。从《上野不忍池》到《惠比寿花园广场》,再到《贝尔蒙特公园》,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东京三部曲”,读者可以看到有一个女性角色贯穿其中,她来到日本,来到东京,从1990年代到2020年代,她看到,她经历到,她感受到,并把这一切用文字表现出来。人们看不到强加的集体话语,强加的价值取向,强加的工具意义。她有经历,她想讲述;她有感悟,她想倾吐;她有伤口,她想治愈;她有生存需求,她想挣些稿费和版税……
真正有意义的文学创作永远是一个人的作坊活动,她没重蹈写作群体的表演套路,真正把写作还原为个人行为,忘情地从事着拥有个人标记的书写。
读黑孩的第二个感受,是她作品中透露着一代人成年之后,相对于此前成长岁月的某种补偿冲动。当然,这不是有意为之的补偿,更多是身不由己的不自觉活动。
三部曲中的主人公1990年代初从中国来到日本时,人生相当于股市遇到利好跳空高开,最初跳起的点位存在原始的引力,需要回补。作为几乎是同一时代的人,我对成长岁月中需要“补偿”的若干先天不足感同身受:一是物质上的匮乏,跨越到一个新的物质水费水平后需要适应;二是精神上价值观的偏执一偶甚或缺失,来到多元化社会后,需要调整;三是身体上,从对自我肉体和欲望刻意忽略的泛标语化社会,跨越到由资本主导注重个体自由的发达社会后,需要重新发现自我,调整适应。
与严歌苓、张辛欣等海外华人作家的最大不同,是黑孩在作品里集中呈现了一个华人女性跳出原有社会文化圈后寻找自我的心路历程。她在书写过程中展示出个体成长的本真状态,包含了上述物质、价值观和肉体三个维度。以前汉语表达中可能存在的禁忌,她这里都没有。她笔下的主人公,对物质条件的享受发自内心,对心灵自由的渴望发自内心,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身为女性,对身体、欲望和情感的在意。“我”,一位才貌兼具的年轻女子,在东京遇到的男性有来自港台的移民(或移民二代),有来自韩国的朝鲜男子,有日本原住民,也有从母国来的前对象;有好色的教授,也有希图拿性做交易的企业老板……不论面对谁,面对怎样的诱惑,“我”都没有成为一个被动角色,一直在做主动选择。
女性性别在黑孩的写作中不是第二性,“她”的需要和主动选择一直被作者强调着,一直被放在第一位。如果两性间有一个隐形战场,作品中的“她”一直是在“他”面前胜出的那一位。“胜出”的意义在于她的主体意识永远不会被消除,而是一直保持着自我的存在。不曾有一个男性,能把作品主人公“我”置于无我(泯灭自我)的境地。物质层面和精神价值观层面的“补偿”,在作品主人公主体意识的映照下,实际上成了某种叙事背景。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黑孩在写作中并没有刻意去清算过去的成长岁月,也没有刻意进行某种“性别写作”,她只是在写出社会文化场域变换之中真实的个人。
阅读中我也了解到,黑孩这种写作活动对她本人来说显得颇为“吃亏”。迟子建经过一段时间集中采访,写出《额尔古纳河右岸》,她的不少长篇都得自于采访。同样定居海外的女作家,严歌苓许多时候也靠采访写作。黑孩不一样,她的写作直接消耗着自己的人生储备,她不习惯于采访,不愿通过采集“别人的故事”完成自己的写作。
从这一角度,我希望她的人生有足够的矿藏供她挖掘。
见面后我也了解到,从2000年起,她有十七八年没有写过东西,怀孩子、生孩子到抚养儿子,占据了她那段人生时光。也因此,周洁茹、海蓝和弓也直都曾把黑孩近年写作视作“回归”或者“重启”。对此,我更愿意相信那段时间黑孩是在顺其自然中完成某种人生积累。将近二十年,她成了一座休眠火山。有意思的是,周洁茹也有过类似的一段时光。休眠一段又回归,重新喷发,展示了惊人能量。
在当代文坛,这样的男性作家并不多见。女人真是与我们不同的动物。
读黑孩某些作品,有时我会想到写《情人》时的杜拉斯,写《紫色》时的艾丽丝沃克。其共性是,她们都展露了女性书写者不顾一切的创作力量。她们是在忘情表达。在外人看来,却又像在向岁月复仇。
现在我知道了,在我寻找黑孩的那些年,黑孩也在寻找她自己。而我寻找黑孩的过程,某种程度上似乎也在找回自我。
上周末,我到五公里外的黑孩家聊天,稍后,她带我到离她家不远的贝尔蒙特公园走了一趟。天哪,除了名字蛮有诗意,它在东京实在只能算个深入居民区的小公园,虽说有山(小丘)有水有小桥,有楼房有雕塑,有小岛和湖心亭,但不到十分钟就可以逛完。
然而,在黑孩长篇小说中,它是那么大的一个公园,大得无边无际。在她那里,文学世界和现实世界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我想,对于世界,黑孩有她自己的把握和书写方式。她心中装着的世界,可真有得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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